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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新刃

四十八、新刃

半个月后,本已经转暖的日子突然迎来了倒春寒。

落雪的清晨,整个幽州城都笼在一层薄薄的雪雾之中。若未曾与那战祸的灾事相连,便不知其中寸断的滋味。

一早,八敏河畔的一家食坊里走进了几位食客,那几人身材魁梧,身长七尺,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将他们迎进来。

“几位想吃点什么?”

“两斤卤肉,四碗白粥!小菜你看着上。”那黑脸汉子底气十足地吆喝了一声,四周的宾客下意识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好嘞!”店小二往后厨喊了一嗓子,又回身为几位壮汉倒了茶,“几位一看就是兵爷吧,瞧几位爷这气势!”

“哟,眼力不错!”另外一名胡子莽汉咧嘴笑道,“看出哥几个是兵爷?”

“那可不!”那店小二学了一身拍马屁的本事,当即接话道,“几位爷从这巷子一拐进来,别说是你们人,光看你们身侧那几把刀,就把这周围的人看得眼睛发直,嘿嘿,几位这是新磨的刀吧?”

那店小二想伸手去摸,却被胡子莽汉往后一撤,“去去去,这是爷今日刚提的新刀,哪里是你这痞子能碰的!”

“嘿,兵爷您息怒!”店小二连忙赔笑,“几位爷这是刚从总兵府过来啊!难道是刚入的册?”

“哟!知道的不少啊,还看出我们几个是刚入的册?”

“那可不!”店小二连忙道,“嗨,小店最近迎来送往的,有不少新入册的兵爷,官府张榜募军,幽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说了,你们这是提刀的,还有那些还刀的呢!”

一直没开口的白脸瘦子嘿嘿一笑,“这一进一出,新人换旧人,你是没看见,刚才哥几个去提刀的时候,门口蹲着几个老兵正哭呢。”

白脸瘦子身边那个胖汉不屑地哼了一声,“窝囊废,要不是总兵大人往州县扩招新兵,他们这些占着茅坑、拿着空饷的本地兵还不知道要将幽州的城防祸害到几时!”

紧接着,只听邻桌“砰”地一声巨响,几人猛地回头,就见邻桌三人死死地瞪着他们,那起身猛拍桌子的汉子怒火冲天,恨不得立时冲上来。

“哟,这不是刚才蹲在总兵府门口哭鼻子的娘们儿吗?怎么,跑到老子这撒泼了。”

“你他娘的再说一遍!”邻桌三人一听这话,立时拍案而起,霎时就要冲上来大开杀戒——

那店小二立刻发现事态不对,连忙上前劝解,“哎哟,几位爷,大家安安心心吃个饭,别动怒!消消火啊!”

那方才拍案而起的硬汉一把推开店小二,一脸震怒地走过来,走到带刀的四人身前,“你说谁拿空饷?”

那带刀的四人互看一眼,其中那胖汉毫不怯场,他迎着那硬汉便站了起来,指着那硬汉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老子说你拿空饷,吃白饭,幽州城门都被你们这些老蛀虫啃光了!”

下一刻,只听“啊”地几声惨叫,那硬汉的拳头便朝着那胖子招呼过去,只见他那一拳正好砸在胖子的左脸上,只听得“砰”地一声闷响,那胖子一个没站稳,朝着桌子上猛扑过来,一脸砸在了刚出锅的卤肉盘上——

“啊啊啊啊!”卤肉汁和肉糜瞬间砸地稀烂,滚烫的肉汁钻进了胖子的右眼,他立时滚落在地上打起滚来,“给我弄死他们!上!!”

剩下三人一看胖子失利,大叫一声,拔刀就照着那硬汉砍了过去。

“呀——”那瘦子高喝一声,“老子今天刚领的新刀,就拿你这杂种开开刃,呀!”

店里一时间鸡飞狗跳,那店小二吓得躲到柜台后面又被老板拎着耳朵大骂一通——

“他妈的!让你多嘴,让你多嘴!!砸了老子的店铺,你用你娘的房子抵债!”那老板声泪俱下地痛骂道。

这时,店里的食客早就已经抽空跑光了,只剩下七个人刀兵相向,那和硬汉一伙的三人没有刀兵,只能随手提了酒坛子乱砸,而那有刀兵的四个人借着兵刃在手,几个回合之下立刻占了上风。

“呃啊——”

只听一声惨叫,混战中的一柄刀直直地扎进了一人的肋下,鲜血喷涌而出,几乎瞬间就将那柄新刀染红了——

“啊!胡大哥!!胡大哥!!”那两个冲上去帮忙的老兵尖声惊叫,只见他们口中的“胡大哥”不可思议地看着插进肋下的银刀,不可思议地咳了两声—

“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那脸上满是卤肉汁的胖子一声惨叫,下意识地一把抽出了银刀,刀一抽出,那位姓胡的汉子嗓子眼里瞬间发出“咕噜噜”的血泡声,紧跟着鲜血从喉咙里喷出来,他的身体蓦地跌落在地上……

“哥!胡大哥!!”那两人扑在胡大哥身边,晃着他大吼。

“不……不……”剩下三人吓得脸色苍白,一把抓住胖子的胳膊,“跑,快跑啊!!”

那胖子下意识地抓着血刀,几乎是被剩下三人挟着,屁滚尿流地奔出了食坊。

一时间,整个巷子里空荡荡的,只听见两声撕心裂肺嘶吼乍然传出食坊,过路人无不驻足摇头,跟着哀叹两声。

此时,身在安平王府的靳王殿下并不知道八敏河边发生的惨案。

这半个月,他几乎足不出户,真真正正地在家卧病休养。经过半个月的药食调理,他的气色终于渐渐恢复,身上的伤也好的七七八八。

忙的人一旦闲下来,便有些无所事事。

靳王总归是个闲不住的“忙人”,他这些天除了在练武场和陪练的兵士们勤练身手,在后院喂喂马和雪鹰,便是在书房中临摹那幅《请战山河图》。

靳王将那张图翻来覆去地临了几遍,虽然依葫芦画瓢,却仍然得不到那人三分精髓。他想拿着自己临的图去临街的丛中坊给二爷看看,可每次一抬脚,他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元夜临别时那人说的话。

靳王这抬起的脚便又老老实实地收了回去。

北边富河的战况他这半月中收到过一次,他也向陈寿平请命,说自己伤势已好,想尽快北上回军,可再收到的回复仍然是让他“安心休养,按兵不动”。

陈寿平让靳王按兵不动,安心在幽州等待消息,明面上是让他好好养伤,实则是担心呼尔杀那“生擒靳王”的叫嚣一语成谶。可是,在某些人眼中,靳王殿下倒像是个被大将军保护在池中的金鲤,若是离开了幽州这 “池水”的保护,便瞬间会变成别人砧板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而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并没有多少传进安平王府,倒是丁奎成天迎来送往,从卓缙文和郭业槐那里听到了不少坊间的传言。

这日,定县来了傅声的信儿,灵犀渡口的粮船有了结果,丁奎便赶紧揣着喜信儿跑来了王府,想第一时间跟靳王分享。

“傅大人说,十五艘船的粮食都已经卸在定县了。”两人走在南苑的长廊上,丁奎如是说道,“此回粮船之事,还是王爷做法明智,那些汇聚在渡口闹事的流民大多辗转定县,接受了救济。有不少之前因为避难而离开定县的人,也都纷纷回到了定县,赈济灾民的粥棚每日都开,傅大人还分出两船的粮食送去华园和遥康,这两地出走的难民也都有回潮的趋势,渡口危机一解,下官也是沾了王爷的光。”

连日来第一个好消息传来,靳王不禁勾唇一笑,“如此最好,本来就是丁大人的功劳,本王只是牵了个线而已。”

“欸,”丁奎摆了摆手,连忙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靳王,“殿下,这是傅声傅大人来的信儿,以家书的名义送到了我这,让我转交给你。”

“啧,”靳王故意皱了皱眉,“这事不是让你守口如瓶,不要泄底吗?丁大人,你这张嘴啊,本王以后还敢让你帮什么忙?”

丁奎一听这话,连忙解释道,“王爷,这么大的功劳,您却让我什么都不说,这、这我怎么敢居功呢。再说了,傅大人深知此番定县流民危机的解除和渡口粮船一役的胜利全部仰仗王爷,那十五船粮食简直就是傅声的救命稻草,您这是雪中送炭啊,这事啊,您就算是生气,我也得让那傅老头知道。”

靳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将那封信接过了,揣进了怀中,“好,丁大人不忍我白做好事,替我说了好话,本王谢谢您。”

又问,“对了,近来本王足不出户,幽州城防募兵的事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丁奎脸上本来堆起的笑立时便被愁绪湮没了,“王爷,不瞒你说,我现在终于明白,您当时为什么不让我插手募兵一事了。”

靳王故作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最近总兵府被新兵和老兵交替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两方人马打得也是不可开交,新兵说老兵空吃军饷,毫无作为,老兵说新兵不为报国,只为军饷,微臣都已经接到好几桩类似的纠纷案了,王爷,您当时提醒得对啊,卓缙文现在再来找我,我都想办法推辞不见,哎,一言难尽呐……”

靳王站在石阶上,看着那满园的雪色,伸手在那落雪的枝头轻轻弹了一下,片刻后,他忽然问,“丁大人,您当真信任本王吗?”

“……”丁奎话音一滞,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我记得前阵子离开幽州前一夜,我曾与大人秉烛夜谈,那时我曾说,您可能是这幽州城中,本王唯一值得信任之人了。”靳王叹了口气,将那话说的渐明未明,“可如今……本王实在看不清大人的心中究竟是流淌着真挚的血,还是蒙了一层假意的霜。”

“王爷……”丁奎快速上前一步,抱拳低首,“您此话言重了。”

靳王转过身,盯着丁奎的眼睛,笑着问,“言重吗?”

遂叹了口气,徐徐道,“卓总兵的身后立着靖天八府之首的穆老公爷府,那在京师可有着响当当的名号,纵观南北,就算穆府的一个小小耳房恐怕都比我这王府的正门有牌面,您有意亲近,我懂。”

丁奎刚想说话,却被靳王拦住了,“可是丁大人,咱们如今可不在京师啊,幽州城也不存在什么穆府,更不见什么穆老公爷,他卓缙文今日在幽州城埋的祸,明日说不定都得大人为他收单。募兵之事只是个引子,大人,您且等着看,这后面有的是麻烦事。”

丁奎蓦地一凛,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王爷……”

“本王累了,大人请回吧。”

丁奎点头告退,却在转角的时候,险些被地上结的冰滑了一跤。

初九拿着披风走上前,靳王接过来随手披上,在领口虚虚地打了个结,“派人盯着这老头,查查他最近都跟什么人接触。”

初九点了点头,“王爷,您不是一直都挺信任丁大人的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靳王看了初九一眼,笑道,“有时候枝头结了霜,就得伸手拨一拨,否则将花蕊冻死了,这株错枝就要不得了。”

初九听得莫名其妙,“王爷,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去将书房收拾收拾,我今晚在书房歇着。”

“好嘞!”

果不其然,正如靳王所说——

丁奎乘的轿子回到县衙,击鼓鸣冤的报案者和围在衙门口看热闹的民众将县衙的门堵死了。

堂上拿草席随便盖着的尸体已经硬了。

跪在一边的两名男子,一名一直在哭,而另外一名年轻一些的却没掉一滴眼泪,他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一处,手指甲抠进石缝里,早已渗出了血。

仵作查验了尸体,确认死者死于肋下一刀,凶手一刀戳进去后,还转了一下,将死者的心下钻了个血窟窿。

丁奎立刻开堂审理此案,因为事发时正值晨间闹市,有不少目击者——其中就包括食坊中的店小二和此时吓得挪不动路的掌柜。

这案子非常明了,只要捉了那抽刀捅人的嫌犯,便能结案。

可是直到入夜,这一眼便能审明的案子却迟迟没给出结果,那些围观审案的群众渐渐散去,两门石狮子坐镇衙门口,倒像是两头从不徇私枉法的巨兽。

案子今夜定不下来,官兵不得命令,便不能全城搜寻那个杀人的凶手。

尸体已经被仵作抬进了停尸房,两人进不去,便只能在衙门口等消息。

眼睛哭肿的汉子擦了擦哭疼的眼睛,伸手拍了拍身边那年轻人的肩膀,“立深,咱先回去吧,明天再来,好不好?”

“小舅,”胡立深将自己的肩膀从舅舅的手下撤开,跪着往前挪了两步,他的嘴巴被自己的牙齿咬出血印,呼出的气似乎都带着血色的白霜,“那官老爷不给俺个说法,俺就不走,俺哥不能白死。”

“你这样跪着也不是办法,兴许明天人家就给结果啦。”

“明天给,那杀人的就跑了!!”胡立深瞪着眼大吼了一声,眼泪这才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他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对着那紧闭的县衙大门怒吼了一声,“还我哥命!!”

可是他喊了,喊了也没用。

紧闭的大门仍是不开,他的哥哥也不会再回来了。

胡立深又跪了半柱香的功夫,最后,终于在一阵阴冷的寒风中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那小舅慌忙跟了上去,“立深,去哪儿啊?”

胡立深一边走,一边将眼泪擦干,他那稚嫩的嗓音里似乎擦上了那柄银刀的血光,他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始终未开的知府大门,狠狠咬了咬牙,“去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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