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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行将

一六七、行将

夜色幽深,犹如浓墨汇入暗河。

“该走了。”鹿山从天井跳下来,抖了抖身上蹭的土,提醒道,“黎明之前会换岗,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可靳王却僵在原地未动,二爷将却低下头,淡淡地说,“往日如梦一场,就当做梦醒了。殿下,您该走了。”

好一个除夕节,好一个团圆夜。去年此时,薛敬冒死爬上断崖,为了看这人一眼,然而那人存着三分理智赶他出门,却不想撞上了二爷气急毒发,他记得自己那是手足无措地站在窗外,听见屋内传来丝丝痛哼,一颗心如滚在钉板上,被扎得血肉模糊。

此刻,又是一年除夕。九则峰换作云城西山,石头房换作穹顶,什么都变了,除了人。

靳王几乎已经习惯了这人每次行到末处脱口而出伤人的字眼,那一刀接着一刀,对方好像从不吝啬,也不管自己毫不掩饰的故作冷漠能不能真的让人信服。可但凡言语,必有左右对错,是非因果,一个字、一段文……若当真不留余地,那就真如冷箭倏地从背后穿透胸膛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靳王抬起头,望着对方的眼睛,听了对方说的话,几乎信以为真了。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蝼蚁尚且偷生,但你不惜命。”

二爷默不作声地盯着别处,没有作答。靳王想要伸出的手倏地在空中一滞,他发出的声音嘶哑又颤抖,声音就像是被滚烫的血水滚过,他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心口,木然地问,“你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你究竟在上面扎过多少洞吗?”

二爷却沉了声,淡淡地答道,“不必了,血肉模糊的,不好看。”

“二爷!”葛笑隔着墙壁,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别再说了!”

“鹿山,带他走!快点!”

鹿山刚要上前一步,就听靳王厉声低喝,“我看谁敢!”

“鹿山!”二爷转头对靳王身后的鹿山吼道,“快!”

鹿山微微点头,忽地上前,一把从后门抓住薛敬的肩,然后猛地一扯,薛敬却早有准备,在这力道到达之前顺势往后一仰,卸了这股疾风一般的力道。鹿山脚步不停,右手又去抓薛敬的后心,薛敬在地上猛地翻身,从他身侧扫过,伸脚与他的右手交锋,鹿山又失了一次手。

“速战速决!”二爷冷喝道。

薛敬眼光一凛,一直防备抵抗的他忽地转为强攻。鹿山“嗯”了一声,几乎在对方一拳抵到时,身体向后一弓,躲过了这一击。

“身手可真好!”薛敬低声说,“真能装啊!”

葛笑在隔壁急得跳脚,却无计可施。

鹿山不答,继续应付薛敬猛攻过来的拳脚。

忽然,靳王踩到方才摔碎的瓷碗,忽地一滑,脚步一虚,空门暴露——就在二爷以为鹿山下一刻就要得手的瞬间,他眼见鹿山忽然转过身,猛地朝自己的方向攻过来。

霎时,二爷从袖中抽出短刀,迎面对上鹿山从腰间抽出的匕首。

“刺啦”一声,石火交汇。

鹿山迎着二爷的眼光,好不避讳,紧接着——

“咳……”忽然,有齑粉一样白烟飘进了鼻息,二爷握着匕首的手忽地一颤,冲着墙壁的方向,全身即刻软了下来……

“你们……你们……”

薛敬走过来,皱眉道,“不是说了片羽即可,你这是用了多少?”

“没多少。”鹿山堂而皇之地说。

葛笑懵了,下意识地吼,“老六……你、你们干了什么?!你对二爷下药?!”

薛敬随口回了一句,“他总不听话。”

二爷拼命地想要使力气,却发现自己的手是软的,全身没什么力气。他看着鹿山,像是要用眼神将鹿山放在刃上剐了,“你们……早就商量好了?”

鹿山朝薛敬面无表情地扔了一句,“多给你半炷香。”

薛敬坐在二爷身边,他试探性地,又一次拉过他的手,可能是因为药物作用,二爷这一回没将手抽回,薛敬退而求此次地想,四舍五入,便算作他默认了。薛敬的手放在那人的腰间,用一种低迷蛊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我方才摸你这里的时候,就发觉了,怎么来见我,还带着刀呢?”

二爷没说话,皱眉,将脸挪到一边,却被对方用一种不容悔改的态度强行扭了回来,似乎试图要让他至死不渝地看着自己。

靳王抬起手,打开二爷压紧的前襟,剥开衣服,看到心口的位置。

“你……干什么?”

“别遮。”薛敬制止道,“我看看。”

那心口处一朵将要绽放的梅蕊,在血色中绽放。薛敬伸出手,颤抖地碰了碰那心口处的伤口,他心口处布满了将愈合或者刚愈合的、细小的兽类的齿痕,薛敬低哑的喘息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把自己当作‘鼎’来入药,疼么?”

二爷全身的血液都随着靳王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凝固了,“……”

薛敬轻声说,“其实我最早就在想,为什么行将的解药是两枚呢?直到我在帅府给你取饮血夹的时候,才豁然开朗——五行之中,青为木,木生火,火为木之子,木为火之母。而黑为水,水克火,心燃离火,木做火种。”

二爷眼看着薛敬从怀里掏出那个不知在何时从自己怀里偷走的蛇形木盒,“啪”地弹开,里面赫然躺着一青一黑两枚药丸。

薛敬轻轻扶着他坐正,指着其中那枚黑色的药丸说,“这枚黑丸其实是用来炼药的,以人身为炉,蛇毒煨火,人身用来作为供奉蛇毒的辅助,直到行将之毒与蛇毒混合,人血才能作为这枚解药的药引。”

二爷:“……”

靳王难以置信地问道,“二爷,你早就料到我会拿自己为你换行将的解药吧?”下一刻,他怒不可及地低吼,“所以你提前八个月就以血供蛇,把自己作为药鼎,就是等到今天,在这里!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是不是?!”

二爷梗着脖子往旁边看,却被靳王掐住下巴死命扭回来,“不许躲,回答我!!”

那等待回答的时间似乎耗尽了彼此最后那三分气力,薛敬力尽地靠在墙上,拼命地低喘,他其实一直不懂,到底是怎样的心肠,才能做出这样的事……他这人,于那人来讲,是当真无关痛痒的吗?

说到此处,薛敬忽然不能自已地笑起来,绝望又难过。但除了笑,他想不出面对他的别的方式了。等他笑够了,他才直起身,伸手摸了摸二爷鬓边的发,温柔地说,“你太聪明了,聪明到能隐瞒所有人,得到‘炼药’的解法,然后企图用自己作为药引,算到有这么一天,到你油尽灯枯的那一刻,还能最后换我一条生路,我说的没错吧?”

紧接着,他的脸色忽然一变,“但是,能想到用蛊蛇把自己变成药引的人,也不止是你。”

“你说什么?!”二爷忽然他感觉自己的手心霍然之间满是汗水,阴冷的寒意从他的脚底向上蔓延开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在了心尖上的一点。

“你能将自己变成‘药鼎’,我也能。”薛敬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利剑,顷刻间就能洞穿对方心。二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全身颤栗,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薛敬道,“你养在身边的那条蛇,是岭南人的蛊蛇,蛇毒遇见‘行将’,会将这人变成一口炼药的炉鼎,再用这药鼎中的血作为送服这另外一枚青丸的药引,青为木,木遇血成火,火为引,能在片羽之内将你心上开出的这朵奇花迅速烧死,天一亮,你就好了……”

从此,你不必看旁人策马沙场,自己也能披甲上阵,所向无敌。

这是夙愿,今日得解。

薛敬摸了着他的脸,轻柔地笑了笑,“你用自己的血来供养毒蛇,不就是为了,一旦有一天,我真的用自己的命换了解药,你还有能救我的筹码么?”

薛敬将蛇形木盒打开,拿出夹在夹层中的黄色纸片,展开后,上面画着一幅画——一盏将要燃尽的孤灯,灯蕊像是一朵绽开的梅花,蜡烛被一条蛇向上缠绕着,蛇信的位置正好在梅蕊正中;燃烧的蜡油滴在烛台里,汇集的蜡油经年累月,慢慢形成了一汪清澈的碧泉,积攒的蜡油漫出来,一滴一滴地流进烛台下方的池塘里,塘边躺着一只垂死挣扎的仙鹤,另一条蛇正缠绕着那只仙鹤,要将其吞食入腹。

“这是你们从‘蛇头’那里前千辛万苦换来的解法。”

画中的残烛和仙鹤便是这互为药鼎的人。

——行将就木,油尽灯枯之际,需两人互为药引,互铸药鼎——

油铸灯,灯落油,再入江海。血海愁江之中沉浮,或仇恨、或怨怼、或你死我活,或同归于尽,或你情我愿。人间无非生死爱恨是非黑白,离合悲欢始末去留,天地人神恩怨痴狂,当行至末路,黄泉道上,仍可寻孤灯为引,往后你我,终于两不相欠了。

这便是夹在那蛇形药盒之中——那张黄纸上、关于“行将”的解法。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呼尔杀会轻而易举地就将行将的解药给了我,又看起来似乎毫无戒心地送我到了云州。一方面,他的确是为了和萧人海争那什么‘杀神’之位,而另一方面……他也是笃定了我找不到药引,他更想不到你我会将自己当做对方的‘药鼎’。”

下一刻,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只见薛敬拔出那把匕首,以迅雷之速划破了自己的心口。

“!”

“不要!!!”二爷用尽力气伸出手,想去夺了薛敬手中的刀,却因为药物作用在扑过去的一刹那失了力,被薛敬轻易闪开了,“你……你……”

血腥味顺着鼻息飘来,一瞬间涌进了人的五脏六腑,薛敬微微皱眉,冷汗顺着他的侧脸滑落,心上破了口,倒不怎么疼,只是抑制不住的急喘随着不断涌出的鲜血往外冒。

那狰狞的伤口将他的寝衣染红了,二爷抬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猛地把头转向一边,呕出一口血水,黑血混着方才那人喂进嘴的水一起吐出来,刺激地他胃里不断翻涌,弯着腰几乎吐了个死去活来。

鹿山问,“怎么样?”

薛敬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照方子来说,黑血吐尽了,见着红,便可以用药了。”

葛笑好像想到了什么,猛地抓着墙问,“老六!什么时辰到了?”

“入药的时辰,务必与当年下毒的时刻分毫不差。”薛敬一把掐住二爷的肩膀,将他揽进怀里,等待那朵心口的奇花在绚烂中荼蘼,就在盛放的一刹那,“如果错上半分,就不能入药。”

薛敬低头看着他的眉眼,轻声说,“还记得去年除夕在九则峰上,我因为从断崖上爬上来惹你生气的那一次么?那次你毒发的时辰就是丑时三刻,去年你死活不让我回来,就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看见你毒发的样子。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每一年的拜山宴,除夕那夜,你都不在场。走马坡上灯林如海,可再是热闹,到了丑时你就走了。那往日那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捱过来的,你这样做,是认为我没有心,不会心疼是么?”

“……”

“你把我当成什么?你怎么就是不懂‘生死与共,祸福同往’地道理——生杀帐里进的每一炷香,我与你经历过的每一次险境,遇见的每一场战役,受过的每一次伤,我都是用这八个字强撑下来的。”薛敬咬着牙,悲怆地说,“可你就是不懂,无论我说多少遍。你、五哥、四哥……你们人人将生杀大义挂在口中,就是不懂惜命。四哥下落不明,五哥竟然骗我,还能留在云州城里为我的事豁出性命;你为了让我离开云州,故意当做‘替身’,将自己换进穹顶。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这场豪赌的座上宾,唯让我冷眼旁观,不在任何一场局中。这样于我来说,公平吗?这算什么生杀大义?”

“殿下,你走,是为了……”

“少跟我说为破城这种鬼话!”薛敬怒不可及地打断二爷,强压怒意地说,“人活着,为信义、为忠诚、为知己而战,唯独没人为死而战。”

二爷全身一颤,手指几乎攥不紧衣摆,那里已被揉搓至褶皱,似乎下一刻就要抠出一个洞来。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你们听好了,既然你们要‘大义’,为此枉顾一切,那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我换药、我布局,是因为只要能救你,哪怕只多活一日,一个时辰……都算生机。我为自己和呼尔杀争取回来的六个月,就是生机!而你们,为死而死,算什么英雄?”薛敬的脸色终于彻底阴沉下来,“今年除夕夜就是‘死限’,别怪我。”

“不要!”

“由不得你。鹿山,入药!”薛敬低吼一声。

鹿山领命,立刻大力地握住二爷的肩膀,无论他如何挣动挣扎,薛敬拿出那枚青色药丸,心口的血透过他指间快速流入盒中,亲润了那枚青色的药丸——

紧接着,他又将二爷好端端地扶起坐正,将瓶子放在他的唇边,轻声说,“这一步迈出,我便再不是鸿鹄的人了。”

二爷眉眼之间几乎焦灼着一丝离火,烧得他神台都不怎么清明,但是他还是用力伸出手,抓住了那人握住自己肩膀的右手,“……别……”

薛敬的眼神瞬间一滞,因为他望着二爷的眼睛,竟然从那眉眼之间感受到了一份哀伤,这是他长久以来从未曾见过的无助和悲凉,他甚至觉得下一刻,这人就会断了呼吸,却又拼了命去和黑白无常讨个商量,让他再多留个片刻。

“二爷,我听话了这么多年,总要让我不授军令一次吧。”

看着那依稀熟悉的眉眼,就这样不容置疑、不容转圜地……将那瓶子中的血生生地灌进了自己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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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娶了个不听话的老婆怎么办?急,在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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