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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血梅

一七三、血梅

又过三天,云州城内加紧布防,搜寻靳王的脚步一刻不停,然而云山楼地处云城东街,这条街口像是端坐了两座镇街的神兽,那些搜寻者的脚步暂时还未走到这里。

祝寒烛这几日白天都未上楼,而是在一楼的赌坊陪客。而鹿山也不触靳王的霉头,有事没事就蹲在二楼雅间的门外守着,不喊他,他也不进去。

有时候,展开一页新的断章,是需要巨大的勇气和豪情的。正如此时,一日的风雪忽然到来,又在黄昏之时顷刻收场。

早春弥漫的寒气萦绕在燃着炭火的屋子里,耳边传来市井中的声声叫喊,赌桌上形形色色的人,或嬉笑怒骂,或谈笑风生,该有的不该有的应有尽有,倒是复原了这边城中红街柳巷的一番丽景。

这张用血绘制的图已经摊开在薛敬面前整整三日了。

薛敬记得在初见翁苏桐那夜,他还因为二爷被囚禁的事情和她在帅府发生过冲突,在那间漆黑的屋子里,他清晰地记得二爷曾经指着那面屏风,告诉自己了当年的一些旧事。只是当时的自己一心扑在救他的事上,没工夫将屏风的事放在心上。

后来再去看的时候,这面屏风便碎了。

鹿山曾经说过——这帅府里上上下下,他已经搜遍了,什么都没有,烧光了,连当年的一片纸都没留下。

——那若是烧不坏的东西呢?

也不知是出于猜测还是笃定,这未加思索的一句话,竟然成了破除旧往迷案的关键。

薛敬再一次轻轻地将那张染血的画拿起来,昏黄的夕阳暖晕着这屋内最后一丝温情,透过这微光,宣纸薄而透,就好像翁苏桐行将到底的性命,只由一丝断了线的风筝拴着,飘到哪里便是哪里,找不到个落定的地方。

连凤将那锦囊递给他时曾说——“这应该就是这座房子里最后的秘密了。”

这是翁苏桐清醒时,用自己的血从那面完好无损的屏风上拓下来的——

画上——一株伸展开来的梅树,从深深的土层中长出,顺着他手指延展企及的方向,又从主干伸出古怪的旁枝,绘制这幅画的人仿佛正是要通过这株旁枝表述着什么,因为整幅画中,旁枝占据了最正中的位置,主干倒显得形同虚设了。

薛敬皱了皱眉,仔细审示着眼前这幅血梅图。

翁苏桐用仅存的理智和意念保下来的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这梅树的旁枝生长得如此古怪?就好像不是从这棵树上生长出来的,而是从旁边的梅树上硬生生折断,又插回这棵树上的。梅枝上开了数朵红花,其中有那么几朵开得正妙,其余或含苞待放,或隐于静处。

画是被翁苏桐用毛笔蘸着自己的血拓下来的,姑娘倾尽不甚精妙的笔力,试图将整张闲梅研雪图临拓的分毫不差,却还是因为技艺悬殊,与原画者的功夫有着天壤之疏。

——云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关引梅香。

这句诗几乎看不出是谓何意。而落款的章是姑娘临摹的,但可能是由于血迹未干就急于存放,落款的部分黏在了一起;或许是因为她当时遇见了什么突发状况,不得已提前结束拓印,将未干透的画纸紧急折叠起来隐藏,又或者是因为……她的意识在拓印的最后一刻变得浑浊,她撑着与毒物相互拼杀的最后一丝清明,将画纸折好,并小心翼翼地存放了起来。

薛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只从泥潭中挣扎而出的怪物,心上捅的口子又在冒血。

可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麻木的、让人忌惮的难过,莫名地冲击着心口。

——祝寒烛说,“你想想看,祝家满门死的死,亡的亡,我深陷穹顶八年,等了八年,可他呢?装作忠贞义士便能一笑泯恩仇了?殿下,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一个满口道德仁义的伪君子出头?”

烈家一双兄弟,活在他面前的,这十年之间,只有那样好端端的一个人而已。而这个人,将自己的心先填满,再掏空,又击碎以后……原来从最开始,就从来没打算告诉自己什么真话。

仿佛真假在自己这边,是无关痛痒的。

用自己的血,换来一个虚假的、毫无波澜的静湖,湖底泛起涟漪,他却只能在岸边投石问路,连将手指探进那水中的资格都没有。

忽然,影子动了动,薛敬将那纸对折的时候,才发现,这章竟然是反写的,透过血色,他依稀读出了那落款的名字——

亦平……烈亦平。

薛敬仿佛整个人掉入了冰洞,跟着呼吸都急促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将那图再次对折——

“云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关引梅香……”薛敬咬住苍白的嘴唇,又忽地松开,“云山有曲……云山……云山楼?!”

薛敬慌忙地转过身,环视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整个心没来由地怦怦直跳,他眼前的这张图似乎顷刻间印在了这间屋子里,屋子里恍然间血色一片,幻境与画纸重叠,在他的眼中合并成了一口翻涌不停的血缸。

他全身发抖地往前走了几步,耳边的声音陡然间变得浑浊不清……

行将最近发作时,总是不断地侵蚀他的意志,让他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愤懑,愠怒和恨意将他的心脏填满,等他再次清醒的时候,他发现方才饮过水的杯子不知怎么的,碎了一地。

“咝……”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被绑了厚厚的药纱。

“你是将瓷片当骨头捏吗?”鹿山恶狠狠地说,“还好我听见动静,否则你这只手就废了。”

地上余下三两处血没擦干净,像是鹿山专为自己留下的,好报复性地让自己观赏。

薛敬面色微沉,艰难地坐起来,也顾不上对鹿山不理不睬了,“什么时辰?”

“宵禁了。”

那就是刚过了亥时。

“祝寒烛呢?”

鹿山快速道,“在楼下。”

随后,是哑然的安静,再片刻后,鹿山下意识地低声说,“王爷,你这样,只会加速体内毒性的发作,你把最后一颗救命的药都留给翁苏桐了,你再这样,别说你等不到解药,就算能等到,你也跟着一起成疯子了。”

薛敬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鹿山被他盯得不自在,以为自己又戳了他什么霉头,随即站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

鹿山全身绷地僵直,愣了片刻不知所为,最后,他也只能听话地回身,蹲在离床不远处的桌边,惨兮兮地看着地。

“在来穹顶之前,你到底和二爷做了什么交易?”薛敬温和地笑着,那笑容就好像忽然迎面刮来了一阵带血的春风。

“……”

“不说?”

鹿山摇了摇头。

“好。”薛敬点点头,“那便算了。”

“我说。”

薛敬机敏地看了他一眼,“我可还没要挟你。”

“就怕你要挟我。”鹿山站起身,走到床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我娘当年也是,总放狠话,我一不听话,她就说要丢了我,我都记不清她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了,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又说了这样的话,我甚至都不记得我犯了什么错,她气得把家里的花瓶都砸了,然后丢下我离开了,从那天之后我,我再没见过她。”

鹿山好像是担心薛敬接话一样,来不及喘口气,猛呛了一下,“咳……所以……所以,我听见你们说这样的话,就害怕。”

薛敬其实本也没打算打断他,此时见鹿山憋得脸通红,便有些诧异。

“那你说,你跟他做了什么交易?”

鹿山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难耐地说,“将你救出云州城。”

“就凭你?”

“还有祝寒烛。”鹿山的十指搅在一起,声音更加嘶哑,“只要能将祝寒烛救出,就能倚仗他在云州的势力,将你救出城。烛山祝家虽然已经散了,但是当年忠于祝家的那些老人还在,他们都在等着祝家重振旗鼓的一天,祝寒烛若是再次出山,就能一呼百应,他的势力不容小觑,从云州不声不响地救一个人出去,不是难事。”

薛敬紧急问道,“那难在哪里?”

“难在从哪里找到一个合适的、又相似的‘替身’将祝寒烛尽快从穹顶里换出来,只有将他换出来,才能利用他的这些人马。”

“所以你们选了葛笑。”

鹿山故意没有接薛敬这句话,自顾说道,“葛笑和祝寒烛,在身形、性格、以及做事方式上,都有相似点,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

薛敬的眼睛微微眯起,试探性地说,“你,还有祝寒烛都说跟二爷有不共戴天之仇,都恨不得他死,那为什么你们还……”

“联手?”鹿山点了点头,“是,我们跟他水火不容,有死结。”

“那你们……”

“但此时,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薛敬一愣。

“破城。”

——破城。

薛敬全身的血夜似乎都汇集到了咽喉,撕心裂肺的一阵翻涌后,终究是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此时的鹿山,好像将全身的气力都汇集在这两个字上,好像他们所有人——葛笑、陆荣、蓝舟、李世温……等等等等,这所有人,都将其所有,赌在“破城”两个字上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似乎夹杂着千万人的心血。

鹿山咬着嘴唇,挣扎道,“破城,你是关键。因此,我,或者祝寒烛就算再恨烈衣,暂时也动不得他。”

私怨难解,遗恨难消,惟信念不破。

说着,鹿山缓缓吐出一口气,忍耐地说,“另外,今早得了信儿,呼尔杀死了。”

薛敬猛地一震,“呼尔杀死了?”

鹿山道,“十天前,死在伦州。伦州城秘不发丧,直到昨天才传到云州城,杨辉接任了饮血营督帅一职,坐上了呼尔杀的位置。”

一夕之间,风云骤变。

呼尔杀叱咤风云数载,却死得如此麻木不仁,薛敬倒觉得有些讽刺。他一直以为这种所向披靡的战将,应当死在英勇无敌的战场上,沙海之间万里无人。

却没想到,他死得如此难堪,又仓促。

鹿山又道,“王爷,还有一件事,若是您要去丑市,兴许此事能帮您一二。”

薛敬看向他,“说。”

“东河丑市上有一艘船,名‘未央’,船上有个船主,这些年来一直做着生死的买卖。我初到云州那第一年,无门无路,实在找不到法子深入穹顶,便只能辗转黑市,不断地买通消息。终于在第二年,让我查到了关于未央舟主人的一些东西。”

鹿山将故事与薛敬说完,便转身下楼,却正巧碰见祝寒烛迎面走上来,鹿山装作没看见一样,径直走下了楼,弄得祝寒烛好生郁闷,盯着鹿山的背影好久,才走进了雅间。

这人谁人都刺,只有在鹿山面前,仿若毫无办法。

“好些了?”祝寒烛从怀里拿出个药瓶,塞给薛敬,“每日一粒,虽然解不了你的毒,但是能减缓发作的频率。”

“谢了。”薛敬随手将药瓶塞进袖子里,却没打算服用。

祝寒烛转身走到案前,为他倒了杯白水,回身走回的时候,他随口道,“这药救不了翁苏桐,她中毒的方式和你不一样,用不了同一种药。”

薛敬仿佛被看穿似的皱了皱眉,将那药瓶又拿出来,倒了一颗在手上,又接过祝寒烛的水杯,连着苦药一并吞了下去,然后用下巴指了指琴案,“先生,原先摆在这琴案上的便是云山琴?”

祝寒烛没回答。

薛敬却一针见血地道,“这里是云山楼,这不是你的地方,这座云山楼的主人是鹿云溪。”

祝寒烛猛地倾身,一把抓住薛敬的领子,将他拉近自己眼前,薛敬阴冷的目光似火,眉间无血色,却也静无波澜,就这样,他们死死地盯着彼此的眼睛,动也不动,最后,薛敬忽地唇角一勾,露出一个让祝寒烛终生难忘的微笑,他狠狠地推了一把,将薛敬推回榻上。

“先生对我,一直存有杀心。”薛敬冷冰冰地说。

“……所以别惹我。”祝寒烛的眼中透出冷光,“要不是因为你,燕云十八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祝家满门也不会亡,鹿云溪也不会死。”

“果然是因为鹿云溪啊……”薛敬在心底猜的不错,此刻终于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不由一怔。

祝寒烛却盯着光秃秃的琴案,久久不说话。

“你用心爱之物将我换出来,我欠了你一命。”

“不用你还。”祝寒烛阴沉地说。

薛敬冷笑一声,“烛山银枪的主人,竟然会对一个戴着面具的船主低头,还奉上了视作珍宝的云山琴。”

“……”

“呵,祝先生,本王从来不知天高地厚,倒想帮先生试一试,将那云山琴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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